圆日刚从山边滑下,黄昏的余晖逐渐被夜色接管,明星始现。
外门处,小小的四方院子内,一声哀叹伴着火星子从火堆中蹦出,硬生生扰了宁静。
“这世道,但见内门笑,哪闻外门哭啊!”
小小愁眉苦脸地感慨,手上动作不停。她缓缓转动火燎架上的竹签肉,缕缕香气沁入鼻腔,眉上的愁在转瞬间又烟消云散,像个未长大的孩子。
方画被她这幅样子逗笑,忍俊不禁地道:“师妹小点声,别人羡慕你都来不及,你却在这儿哭天怨地,指不定被人知晓了又要被说道。”
圆脸师兄吹吹嘴前熟透的肉,对方师姐的话无比认同。他咬了口肉接着道,“话说回来,师妹不是向来不喜这档子事儿么。怎么今个儿反而应下了。”
小小一脸深沉,老成地摇头晃脑,“骑虎难下,骑虎难下啊。”
“也是”,圆脸师兄抬起另一只空的手摩挲着下巴,“当年师兄都推拒未果,更何况是你。”
“师兄至今未归,小小明日便启程,这日子是越过越安静了。”方画微微叹口气。
小小一听这话,顿时又起了精神劲。她挑眉,一边笑着,一边伸手比划着:“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师姐啊,这是犯相思了……”
“小、小!”
方画脸侧腾的烧起来,连往日的端庄都丢的一干二净。她猛的扑过去,作势要饶小姑娘的痒痒肉。
圆脸师兄瞅准两人嬉闹的空档,一把揣走架上的烤串,不动声色地站的离两个人远些。
他沐浴在月光下懒懒地嚼着肉,目光投向打打闹闹的小小和方画。
自师兄走后,这类不务正业的事因缺了个人越发没有滋味。他咀嚼着久违的竹签肉,有点怀念。
毕竟这般热闹的情景已是许久不曾有过,如今想来倒是格外难得。
圆脸师兄一边唉声叹气,一边毫不客气地把剩下的份惟恐不及地全塞进嘴里。
“师兄!”,小小闹累了,扫一眼火架,竟发现已经空无一物。她迫不得已地对方画宣布停战,然后痛心疾首地瞧着美食被一旁躲懒的人消灭殆尽。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终究是我棋差一招。”
“行了,别贫嘴了”,躲懒的圆脸师兄抹抹嘴,朝她露出了一个极其体贴的笑容,“明日启程,今个儿师妹还是少吃点,早些养精蓄锐的为好。”
“多谢师兄。”小小皮笑肉不笑地回敬过去。
他笑笑,也不恼,只是遥遥的望着天际,语气复杂地叹了一句:“天竟是黑的如此之快。”
夜色终是笼罩了整个尘阳宗,晚风吹散了火燎架下的火星子,为夜幕添上了寂寥。
远方山之行的人选已成定局,对于小小等人而言,无论是坦然接受,还是心有成见,既定的事实从来没有更改的余地。
外门也好,内门也罢,在某些事上终究是殊途同归。
小东峰的人怕是没闲暇去悟这等道理。他们此刻正噤若寒蝉地候在长老殿外。
殿内各执己见的争论从他们的大师兄被三长老唤进去至现在,已然有了半个多时辰。随着最后一只瓷盏落地破碎的声音,小东峰终于开始重归静谧。
赵茗靠在椅背上品茶,浑然不见适才发怒的模样。她淡淡抬手布下结界,隔绝殿内外的声音,而后长叹一声。
她瞧了眼正身跪坐在地的子阳,神色一半掩在昏暗的烛光下,再次重申了一遍:“子阳,远方山之行应下,诺生,因果即成。”
“没有可回旋的余地。”
子阳的背直挺挺的在地上刻下影子,丹凤眼一直是幅无波无澜的温柔模样。他抬手隐去了刚才地上的破瓷,轻声对上首的人道:“师父,弟子大劫将至,远方山是最稳妥之选了。”
“宗门离间我小东峰,如今演场戏顺了他们的意,传出师徒不和之象,但……”赵茗神色复杂的看着自己的首徒说,“子阳,你的劫身并非一定应在浮世三千,何必执著至此而心生杂念,乱了道心。”
浮世三千里的秘境与三千世界交错互通,在那里,没了仙门和沱沱山的庇佑暴露于长生门眼皮子底下,无异于羊入虎口。
子阳笑笑,细挑上翘的眼尾弱化了他眼底的自嘲。他仍旧跪坐着,温和地道出了赵茗闭关几年来他自己挖掘出的,残酷的事实,“师父昔年是将我从浮世三千捡来的罢。”
他的语调不轻不重,很正常,落在赵茗耳畔却无异于天雷乍响。
她一时不察,让喝茶的手停了瞬,随及又正常的浮去茶沫,神色平静,抬眼,淡淡地,没有选择解释,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你知晓了。”
子阳垂头,没什么情绪的理了下道袍。在用余光确保平铺在地面的衣角没有一丝褶皱后,他波澜不惊地娓娓道来,仿佛在讲一个旁人的故事,“我自长安街而来,落于一处秘境,被前来试炼的师父捡到。师父为正我身份,捏了一个人间大家公子的身份。”
“而后”,他抬头,眼神微黯,逻辑自洽的将故事过度到现状,“我入了尘阳宗,拜您为师。”
“倒是,大差不差。”
赵茗垂下眼,指尖微颤,“那年游历,有户人家善果累累却因人祸而丧子,我于心不忍,又恰好遇上你。”
她慢吞吞收起茶盏,浅浅的笑了下,将悲凉酸楚收敛,而后回忆着当时的情景,继续道:“你身负重伤,只余一半魂魄,忘却前尘。于是我便做主,全了那妇人的拳拳爱子之心。”
“你虽非亲子,但李氏待你是一片真心。”
“子阳啊……”
赵茗瞬移,俯身压近。
子阳对上她意味不明的眼神,嘴角瞬间紧抿。在那刻,他仿佛感觉到赵茗觉察到了他心底积压的秘密,有种寒彻骨的冰凉。
茫然无措的情绪在眼底升起,子阳的眼眶中开始漾着苦楚的水雾。他定定地与赵茗对视。
“李氏待你问心无愧。”赵茗收回探究的视线,转身慢慢地荡回上座,没有再用尊称。
“我亦问心无愧。”她偏头,轻声道,像是在承诺。
四方烛火在殿中央的青铜烛台上熠熠闪闪,衬得师徒二人眼中的光明明灭灭。
短短几瞬,一场交锋,冷暖自知。
“师父言重了。”子阳理理袖袍,温和的笑笑,接下了赵茗的话头,“与师父相谈多时,子阳受益匪浅。”
他眼里的笑意转深,又是往日里温温柔柔的懂事模样,“不过,殿外的师兄弟们尚未安顿,远方山之行明日又要启程……”
子阳躬身,恭恭敬敬行了拜别礼,“师父明日不便出面,弟子子阳在此拜别。”
赵茗背对着他,淡然受了礼,缓缓坐回座位后,心里却是一沉。闭关时窥见的命盘因他的举止再一次浮现眼前,她却只能同当时一般,如一个泥塑,近乎麻木的看着一个个身边的人与自己渐行渐远。
这便是当年师父所说的劫吧。
赵茗叹气咽下苦涩。
“去吧。”她说。
“弟子告退。”
子阳行礼后转身,没有多言或是其他,岁月早已将少年的孺慕之情蹉跎殆尽。
结界散去,他跨出长老殿没有回头,殿门随着他的离去缓缓合上,将里面的世界彻底隔绝。
门外,师兄师妹们的关切之语将他包围。他笑吟吟地回着话,一如往常,做足了一个大师兄该做的,安抚他们,让他们尽快回洞府。
而后,他离开的毫无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