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共犯
青莲台听雨小筑
“这几天,还真是寂静又热闹。”夏弈秋一边面对棋盘分解棋谱一边问对面正在品茶的韩濯瀹。
“是吗?商离唤。”韩濯瀹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将话抛给了一旁的近侍。
“回禀王爷,除了之前琰国二王子遭人刺杀而刺客逃离,至今还未抓获之外,暂时没有其他消息。所有搜查都不再经由宇文晴留在的军队,而是直接由国君直属内卫菱花鉴直接调查,这段时间青莲台内人人自危,加之瑎国突然派遣使臣前来,琰国使臣还在等刺杀调查结果……其他事,也就暂时搁置了。”商离唤复盘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件,只不过几天时间,整个青莲台便风云变幻,韩濯瀹听完晃着手中的茶杯,茶叶在麒麟釉彩中浮浮沉沉,那悠闲又优雅的姿态不像是在品茶,倒像是在饮酒,听了商离唤的回报,韩濯瀹又转到夏弈秋面前,继续问:“你那边有何线索?”
“碧圆军之前守护有误,既然涉及外交,国主必然谨慎,现下已经在青莲台内抓了十几个人审问,全都送到冰圉,那里由司寇岁星痕专管。传闻岁星痕身为司寇,对所辖事务掌控欲极强,因此冰圉难以渗透。不过……之前我接到线报,国君与长公主密探,夜间驱车离开青莲台,未知前往何处。”
“关于那位惊澜公主……商离唤你查到什么?”一直拿着茶杯的韩濯瀹最终放下茶盏,神情也严肃了几分。早在出使之前,韩濯瀹就听说过这位长公主,上一代琳琅国君只有两个女儿,本来国家继承人之间发生什么争端,也是男子之间的争夺,但不知是不是因为上一代国君只有两个女儿,因此倍加怜爱的缘故,长公主与小公主支持着不同的两位国君候选人,这也是“阋墙之祸”的起始,看似是兄弟之间的争端,实际上也包含两位公主之间的博弈。
而那场关乎琳琅国运的“阋墙之祸”发生之前,胜利者已经是惊澜公主与现在的国君冷霜华了,而之后即便有“阋墙之祸”的兵变,也未能推翻已成定局的结果,反而是惊澜公主,即便出嫁云来,也带着夫婿的势力再次拯救自己弟弟,国君冷霜华于危难之中。
在琳琅,惊澜公主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即便出嫁,她在琳琅子民的心中也有着与海神母同等崇高的地位。
这也是为什么,初入青莲台不久,夏弈秋便要拉着韩濯瀹,以致谢之名单独见一次惊澜公主,获知什么情报倒是其次,最主要的便是留下一个还不错的印象。只是韩濯瀹待人冷淡惯了,即便夏弈秋已经为他做了铺垫,他也并未直接与冷凝澜有直接交集。
“前阵子,惊澜公主将韩清泉的女儿接到了自己的住所。她去接人那段时间,其子白玓瓅似乎无故失踪,传闻之前她居住的平澜居发生激斗,原因未知。”商离唤所知不多,青莲台不同的宫殿之间有着不同的主子,其中平澜居与潺流水榭作为长公主与国君的住所,其中仆从更是口风严谨,基本铁桶一块,难以探问内情。
“那个白玓瓅?”韩濯瀹长眉微蹙,又拿起了桌上的茶杯轻抿一口。
“是……不过属下昨天去查探时看到他似乎回来了,只是没待多久便又拉着韩清泉的女儿与琰国的二王子一起外出。”商离唤补充道。
“可知道之后前往何处?”夏弈秋追问,商离唤表情显得有些为难,夏弈秋推测商离唤看到孩子出门便未曾留意,毕竟他主要的主要任务还是探查近期青莲台中局势变化的原由,只能叹口气继续思量现下韩濯瀹所处珖国的处境。
“再去查探一下,既然国主看中惊澜公主,那她的儿子也不容小觑。”韩濯瀹察觉到夏弈秋不便直接指使商离唤,于是代她下令,商离唤答应之后便退了出去。
韩濯瀹起身,为夏弈秋倒了一杯茶,这本该是随身侍从分内之事,只是韩濯瀹往往不愿假以他人之手,他是珖国的王爷,母亲覆繁霜更是对他宠爱有加,自小他就不需要为别人做些什么,因为在他周围,所有人都等着为他做些什么,他甚至不动用动动指头,自由人揣测他的心意,他也乐得自在,自顾自地享受皇家优待,只是除了面对夏弈秋。
夏弈秋不喜热茶,这在一年中有三分之一的珖国人看来尤为特异。当韩濯瀹注意到之后,便总是自己先倒一杯,品茶中注意茶水温度变化,直到放凉才会帮她倒上一杯。
“你怎么想的?”
“按兵不动,明哲保身,这是现下最为稳妥的方式。不过也需要查探惊澜公主那边的情况,既然参与审问,那么被审问者可能是国主与长公主熟识之人,平澜居内部情况不明,需要更多情报才能推断。瑎国派出特使,但名目却是邀请,此次瑎国相邦厉然诺派遣之人也曾在我调查范畴之内,并非正式使节,而是厉然诺身边的一名舞姬,据说因与惊澜公主冷凝澜是旧识,才被派遣前来。”
“一个舞姬竟然能与一国公主有旧?”这点勾起了韩濯瀹的好奇心,虽然他也喜欢观赏舞蹈,但舞姬毕竟身份低微,能与公主相识更是闻所未闻,不禁问起原由。
“不止公主,据说她与惊澜公主、清泉公主以及现在国主冷霜华的涟漪夫人曾经义结金兰。”
“她可不是一般舞姬,她可是‘莲旋云雷动,转蓬天下倾’的明方物。”夏弈秋说出那个名字时,本来举杯饮茶的韩濯瀹动作微微一滞,他自然知道这名舞姬的名字,毕竟那个著名的“云雷”典故便是出自两大豪侠北方岳承天与南方白云逸,当年两人一掷千金为求佳人一舞,可是换得天下为之侧目。
“想看吗?”夏弈秋得逞笑着问,她很清楚韩濯瀹并不关心名动天下的明方物外貌如何魅惑动人,他喜好音律与舞蹈,喜好一切刹那芳华、稍纵即逝的美,他只想趁着最好的时节见证最美的景致。明方物于他而言,就是想一窥的景致,再美,也是景致,唯有欣赏,不存掌控。
韩濯瀹缺乏相与其他人建立关系的执念,甚至可以说完全不在意他人所思所想,只是除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当今珖国国主韩濡泃,而另一个,便是夏弈秋。
“自然是想看的。”韩濯瀹毫不避讳地回答,他知夏弈秋了解自己所想所想,亦如他了解夏弈秋所思所想一般无二。
“据说她还会留在宫内一段时间,到时再看看是否能求得一舞。”夏弈秋一边回答一边开始筹缪。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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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家村辛氏医馆
墨砚醒得很早,记忆中昨晚自己和白玓瓅聊了很久,大部分时间都是白玓瓅在说话,他只是静静听着。自从白玓瓅说起他的朋友,之后又将自己归结为朋友开始,墨砚就没怎么听他说的话,他意识到自己非常非常在乎白玓瓅,是比朋友更期望亲近的那种在乎,但对白玓瓅而言自己却并非那么不可或缺或者那么急切想要靠近,白玓瓅只需要站在那里就足以吸引自己全部的目光,自己急功近利却不一定会得到他的回应。
只不过……早在认识白玓瓅那天,就已经察觉到对方是天之骄子,既然已经解开心结,墨砚也不准备在意这么多,即便现下无法传达自己的心意,总有一天,自己也能光明正大将心声宣之于口。
墨砚翻个身准备起床,却发现自己身边侧躺着一个和衣而卧的白色身影,他凑过去查看,果然就是白玓瓅,他并未离开,他还在这里。激荡的情绪几乎喷涌上来,他很想触碰一下对方,伸手却又收回,他并未得到允许,除却之前的迫不得已,他并不想在白玓瓅没有意识的前提下触碰他。
于是他只是看了一会儿白玓瓅的睡颜,之后便起身出门。
待他关上门,刚才似乎还在沉睡的白玓瓅,睁开了眼睛。
药斗打着哈欠出门,准备劈柴之后开始做早饭,哈欠打了一半又咽了回去,只见墨砚正光着上半身风风火火地劈柴,堆积的木柴数量都够用一个月相了。不过相比于之前船主回来时他看上去唯唯诺诺的样子,药斗倒是更高兴看他恢复以往勤勉而有活力的样子,毕竟师父说过,干活利索和吃饭香也是身体恢复的一部分,在药斗看来,除了身体之外,墨砚的心态也产生了变化,之前他虽然一直认真生活,但是总有种日子千篇一律、得过且过的状态,直到昨晚,他第一次违背自己义父的安排,选择自己想要的那条路,药斗才从他脸上看出了久违的、活着的生机,那是自从网梭身死、自己断臂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的,难得生动鲜活的墨砚。
“你怎么比我起得还早,你毒还没解,要多注意休息。放着我来,你先去歇一会儿。”药斗赶忙过去,墨砚却摆摆手表示不用。
“你先去给辛大夫做饭吧,我不知道她的口味,这几天她一直担心我身上的毒,昨晚好不容易商量出了暂时压制的方法,她比我更需要好好休息。”墨砚说着,抬起上臂蹭了一下头上的汗水,药斗看看他紧实的肌肉再对比一下自己,实在是非常羡慕,自己明明比他年纪大几岁,但他的身高已经比自己高了,不再是当初那个跟在自己身后的弟弟,他能够选择自己的人生,同时也能够承担那些选择带来的欢乐与苦痛,那就好。
“那我先去做饭了,你别太勉强,要是难受了就立马休息。”药斗叮嘱完便走进厨房,墨砚拿着斧子又开始劈柴,药斗单手本就难以发力,辛大夫时常不在家,墨砚总想过来帮忙,但碍于往事,怕见到药斗反而让他回忆起当年失去手臂的切肤之痛,甚至怕自己的过分关注会被药斗当作怜悯。
现在放下来那些多余的思虑,反而能更加坦率地表达自己,察觉这点变化的墨砚一边劈柴一边不自觉地微笑起来。
“劈个柴这么开心吗?”不知何时起床的白玓瓅靠在廊柱上发问,他看上去懒洋洋的,由于和衣便睡,衣服看上去有些皱,不知道是不是屋内没有镜子的原因,此时他的束发已经解开,正披着头发冲自己发问。
墨砚望着他,即便隔着一层黑纱,也能清晰地看见面前人的样貌,他的存在出奇的清晰,仿佛熠熠生辉的太阳一般耀眼。
“你醒了?饿不饿?我看你昨晚都没怎么吃饭。”墨砚并没回答白玓瓅的提问,他更关心对方的情况多于对自己的关心。
“倒是不饿,昨天在家吃得多些,你看我晚上都没吃多少。”白玓瓅歪着头回答,似乎嫌弃头发碍事,用手捋了捋。
“需要我帮你梳头吗?”墨砚放下斧子问白玓瓅,即便隔着黑纱蒙眼,白玓瓅也能感觉到他灼灼的目光,白玓瓅眼神游移片刻回答:“好。”之后便转身回屋。
墨砚放下斧子,洗干净手,打了一盆清水,又去问刚起床的辛若谷要讨了梳子和发油,就往屋里去,屋内的白玓瓅正用手撑着脸,头发遮住半张脸,只能隐隐看到他假寐的样子,墨砚呆呆地站在门口许久,直到听到辛若谷疑惑地唤了他一声,问他怎么不进去,墨砚才回话表示没什么,之后走进屋里。
这间房本是辛大夫医馆中病人暂居之处,内置简陋,墨砚放下面盆,轻轻唤醒还有些迷糊的白玓瓅,让他坐在窗口敞亮处便开始为他梳头。墨砚知道自己手劲相较于同龄人大得多,于是小心谨慎地为他梳头。
白玓瓅的发丝极细极软,但却出奇的有韧性,墨砚一缕一缕慢慢梳顺,白玓瓅头发上散发的一种海洋的味道,不是咸腥味,而是那种带着点水汽氤氲的味道。本来以为白玓瓅头发散乱会不好梳理,还想沾点水,却发现白玓瓅的头发压根不需要什么辅助措施,本身已经足够光滑柔顺。
手里捧着丝缎一般的发丝,墨砚慎重的帮白玓瓅束起来,接过白玓瓅递过来的发冠帮他戴上,摆正发冠时才察觉发冠整体是由金丝作骨、绸缎作皮,以珍珠做点缀,正上方还有一块纯白无瑕的美玉。正在摆弄发冠的手指有刹那迟疑,但看着安静等待的白玓瓅,墨砚便不再关注身外之物,毕竟最价值连城的珍宝已在眼前,自己没必要再去纠结死物。
既然已经走出那片海,就不能再被这些事困住。
“严师父和万先生要留到小楼修复完工,辛大夫说今天要帮你配足够的药,之后出发前往玥国雷公山。你呢?今天跟我走吗?”梳好头的白玓瓅仰起头,整个后背靠在墨砚怀里发问,丝毫不怕对方如果退后一步,没有椅背的情况下自己会不会被闪出去。
“我还是要和义父说清楚,不能因为要学艺这件事与义父期望相悖,就完全不见他。既然选择了,还是承担后果。”经过昨晚,墨砚的心境现在空前豁达,他要趁现在将一切与义父摊开说清楚,如果一直留着这个心结,可能会像当初一样,龟裂出另一道鸿沟。
“要我陪你吗?”
“不了,我自己去就好,义父估计回船上了,你昨天说的那件事,我也需要告知留守船上的人,有外人在反而不太好。”
“是因为外人,还是因为不能上船?”白玓瓅突然冒出这样一句,他依旧仰着头,如同明珠的双眸直盯着墨砚,墨砚下意识回答:“自然不是因为船……”话出口却见白玓瓅露出一个略显深意的笑。
“是在试我吗?”
“是啊,毕竟这件事只有你知我知,我也瞒着家里人没说。你可是我的共犯,既然如此,自然要保证你不会马失前蹄。”白玓瓅说得理所当然,墨砚想起当时自己对白玓瓅说知道那件事时他的反应,延伸思索一下就能感觉到白玓瓅家人对这件事的反应,自己确实是他的共犯,那种共享一个秘密,未来可能承担同样罪责的那个人。
不论如何,墨砚都很乐意成为白玓瓅的共犯。
“那私下你可以多试试我,测试我会不会再说漏嘴。”
其是白玓瓅话出口时也怕过于疑心导致墨砚产生自己不信任他的感觉,却没想到墨砚不仅完全不在意,还要求加大量级,一瞬间反而觉得自己对日次赤诚的人多次为难似乎有些过于咄咄逼人。只是想想云来岛传承的规矩,如果自己尘封十二年的那个秘密真的泄露出来,那么不仅是自己一个人,与这件事相关的父亲、母亲以及当初帮助隐瞒此事的人,都会受到族规的责罚,一旦暴露,拼上自己一条性命也未必就能填平。
墨砚,只能是他的共犯,只能和他站在同一阵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