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儿,过来,过来……”
那苍老、干涩的声音,如同九幽地狱缝隙内渗出的阴风,毫无征兆地紧贴着郭解的后颈响起!
郭解浑身汗毛瞬间倒竖!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的战栗感从尾椎骨直冲头顶……他猛地转身,龙头剑“铮”地一声脱鞘半寸,寒光乍泄!
然而,身后空空如也,只有嶙峋的怪石和呜咽的山风。
冷汗,第一次不受控制地从郭解这位“鹰侠龙剑”、“盗魁”、“屠神”的额角渗出,他自负内功精深无比,三十丈内落叶飞花难逃感应!
可此人……竟能在他全神戒备,杀意沸腾之际,如鬼魅般欺近身后,甚至发出声音后,才被察觉背后有人!
这绝非轻功高妙所能解释,这是境界上的绝对碾压!
一种神密气息,存在感,臻至出神入化境界的掌控!
“谁?!”郭解厉喝,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郭解鹰眼如剑,狼眸似电,瞬间将“三十六天罡雷霆流星剑法”的杀意催至巅峰,周身真气激荡,袍袖无风自动,整个人如同一张拉满的硬弓,蓄势待发!
龙头剑的剑尖微微颤动,发出低沉嗡鸣,指向声音最后传来的方向……一片看似寻常的松林阴影。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死寂。
阳光穿过稀疏的枝叶,投下斑驳的光影。
整片山林仿佛被无形的杀气冻结,连虫鸣都消失了……郭解屏息凝神,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几乎将每一寸岩石的纹理,每一片草叶的晃动都纳入眼底。
越是没有发现,他心中的寒意越盛,对手的隐匿功夫,已臻匪夷所思之境!
就在郭解的神经绷紧到极致时……
“嗤!”一声极其细微,却又尖锐到刺破耳膜的破空之声,骤然响起!快!快到超越了郭解反应的极限!
他几乎是凭借本能,横剑一格,剑身发出“叮”的一声轻鸣!
然而,那道细微的白光并非袭向他,白光在空中划出一道诡异刁钻的弧线,绕过剑锋,“噗”地一声,精准地钉入他身侧三丈外一株古松的树干!
郭解瞳孔骤缩,以他的目力,清晰看到树皮被切开一道细不可察的缝隙,缝隙中,一只正在爬行的蚂蚁,被齐刷刷地从中切成两段!
水滴……那竟是一滴普通的水珠!
在某种沛然莫御的恐怖内力驱动下,化作比精钢飞针更迅疾,更锋利的无形之刃!
“嗤!嗤嗤嗤!”
未等郭解从惊骇中回神,破空之声连成一片,一点又一点细微的白光,如同疾风骤雨,从四面八方,从不可思议的角度激射而出!
目标,依旧是那株古松及其周围!
密集如雨打芭蕉的脆响,在林间爆开!树干上,枝叶间,一只只微小的毒虫、蚂蚁、毛虫……无论藏得多深,都被那蕴含无上内劲的水滴精准贯穿、切割、斩断!
百发百中!无一遗漏!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些承载着致命水滴的树叶和枝条,竟完好无损!这份对内劲收发和力道的掌控,已非“精妙”二字可以形容,简直是神乎其技,近乎于“道”!
郭解握剑的手心,已被冷汗浸透。
引以为傲的“七步鬼身法”、“天罡雷霆剑”,在这等“以柔克刚”、“举重若轻”的境界面前,显得如此苍白而笨拙!
这根本不是武功的较量,而是境界的云泥之别!
心神剧震之下,郭解下意识地转动身形,试图寻找那神秘对手的踪迹,眼角余光扫过身旁一株巨大的,树皮虬结如鳞的参天古松时,郭解猛地顿住……不对!
那粗壮树干下部盘绕的,并非老树的根瘤或褶皱!
在斑驳的光影下,那“树皮”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黄褐与墨绿交杂的鲜艳色泽,背脊中线隐约可见,不规则的黑色菱形斑块,相连成波状纵纹!
一股阴冷,腥臃的气息隐隐传来!
这是莽山烙铁头,是一种剧毒蛇!
而且是体长超过两丈,毒腺饱满,堪称蛇王的莽山烙铁头!
其三角状的蛇头暗绿如铁,颊窝深陷,正是天下闻名的五大毒蛇之一!此等巨物,一口毒液,足以毙杀一头健壮水牛!
郭解虽惊不乱,杀意瞬间锁定,龙头剑如毒蛇吐信,快逾闪电,直刺那狰狞蛇头下七寸要害!
“噗!”剑尖入肉,却毫无阻力,那巨形毒蛇,竟然毫无反应!
郭解定睛一看,蛇头七寸处,赫然已有一个拇指粗细,边缘光滑如镜的血窟窿!
伤口新鲜,却无一丝生机!
这条恐怖的毒蛇之王,竟然早已被人无声无息地一击毙命,伤口形状,与方才被水滴击杀的毒虫如出一辙!
一股寒意再次爬上郭解脊背……他谨慎地用剑尖拨弄着蛇尸,确认其身份与死状,心中对那隐藏对手的忌惮,已升至顶点。
就在他收剑,准备将沾染蛇血的剑尖在草皮上仔细擦拭时……
“孩儿,过来。”那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近在咫尺!
郭解汗毛倒竖,猛地转身!
这一次,他终于看到了!
一个鹤发童颜的老人,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后不足三尺之地!
老人头上随意挽着发髻,插一根竹簪,身着灰白深衣,腰束麻花绦带,手里把玩着一个紫光莹莹的小巧铜葫芦。
脸上带着慈和的笑意,眼神却深邃如古井,仿佛能洞穿人心。
“死!”郭解心中警兆狂鸣,杀意瞬间爆发!
什么试探,什么顾忌,在如此近的距离,面对如此恐怖的存在时,都早已被求生的本能碾碎了!
郭解手腕一抖,蓄满毕生功力的龙头剑,化作一道夺命金虹,剑尖直指老人心口!
这一剑,快、狠、毒、绝!
凝聚了他“盗魁”的阴狠,“鹰侠”的迅捷,“屠神”的暴戾!剑身上两道血槽发出凄厉的尖啸,正是他赖以成名的绝杀……直取幽门死穴的阴毒变招!
然而!就在郭解的剑尖即将触及老人衣襟的刹那,一股无形无质,却坚韧无比的沛然气墙骤然生成!
“嗡……!”龙头剑如同刺入了万年玄冰之中,前进之势戛然而止!
剑身剧烈震颤,发出不堪重负的悲鸣……郭解灌注其上的狂暴真气,如同泥牛入海,被那堵气墙瞬间消弭于无形!
郭解惊骇欲绝!而他凶性已被彻底激发,一击不中,剑势如狂风暴雨般倾泻而出!
“灵蛇吐信”直取咽喉!
“毒龙钻心”刺向丹田!
“阎王三点”疾点双目、膻中、气海!
“地趟鬼斩”专攻下三路,剑光刁钻如跗骨之蛆!
三十余招!招招夺命!式式阴毒!剑光织成一片死亡罗网,将老人身形完全笼罩!
郭解的身法快到了极致,在方寸之地腾挪闪转,留下道道残影,剑风撕裂了空气,发出呜呜鬼泣!
可那白发老人,却如同闲庭信步。
他的身形似乎未动,又似乎总在间不容发之际微微晃动,宽大的袖袍随意拂扫,或是屈指轻弹而已。
郭解那足以开碑裂石,洞穿金铁的凌厉剑招,不是被一股柔韧的力道巧妙卸开,就是被指尖弹出的无形气劲精准地撞偏剑脊!
老人甚至未曾正眼看他,目光反而饶有兴致地投向郭解身后的松林深处,仿佛在欣赏壮丽的风景。
羞辱!绝对的羞辱!
郭解双目赤红,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狂吼一声,身形拔地而起三丈多高,使出压箱底的绝学……“三十六天罡雷霆流星剑法”!
剑光暴涨,如同夜空中炸开的雷霆,眩人眼目!
一瞬之间,六大主招,每招暗藏六剑,共计三十六道凌厉无匹的剑光,如同天罗地网,带着刺耳的尖啸,誓要将眼前老者绞成碎片!
然而,剑光只爆发出三道!
郭解只觉持剑的右腕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钢箍猛地箍住,一股无可抗拒的柔劲透入经脉,瞬间麻痹了他整条手臂!
“嗒!”一声轻响,视若性命,饮血无数的龙头短剑,竟然已稳稳地落入了那白发老人看似枯瘦的手中!
一股柔和却沛然莫御的力道涌来,郭解身不由己,“蹬蹬蹬”连退一丈有余,才勉强稳住身形!
胸口剧烈起伏,气息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紊乱,脸色因惊怒交加而微微发白。
他死死盯着那老人,如同受伤的孤狼,眼神依旧狠戾,但是深处却已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茫然与……恐惧。
“今日之仇,不共戴天!”郭解咬牙,一字一顿,声音嘶哑。
“孩儿莫急……”老人,洛阳侠圣剧孟,依旧笑容可掬,浑不在意郭解的狠话,他目光转向郭解身后,手中紫铜葫芦微微一抖,一滴晶莹的水珠自壶口跃出。
剧孟嘴唇微噘,轻轻一吹。
“咻——!”那滴水珠竟在空中骤然分化,化作数十点细小的寒星,发出尖锐刺耳的破空厉啸!其速之快,其势之锐,远超之前!
它们并非射向郭解,而是精准无比地射向他身后松林枝叶间,几只悄然现身,通体金灿灿,不过指甲盖大小的蛙类!
“噗噗噗噗!”脆响连珠!
那几只金蛙应声而落,身上伤痕与那莽山烙铁头蛇一模一样,瞬间毙命!
“黄金箭蛙!”剧孟眼中露出欣喜之色,仿佛发现了稀世珍宝,他随手将夺来的龙头剑插在郭解脚边的泥土里,身形一晃,已掠至金蛙坠落之处。
黄金箭蛙……郭解想起巴蜀唐门“圣毒手”的警告:箭蛙奇毒无比,背脊一滴毒液,可毙三十壮汉,其毒淬于箭矢,经年不散!
看着剧孟乐呵呵地用竹筷,像捡拾豆腐,把这致命的金蛙一只只夹入布袋,郭解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头皮发麻!
此地绝非善地,郭解一把拔起地上的龙头剑,转身欲走!
“呱!呱!”刚迈出两步,脚下草丛中猛地蹦出几只金光闪闪的箭蛙……郭解亡魂大冒,想也不想,反手一剑疾刺,剑光如电!
“当!”一股柔韧的力道再次凭空而生,将他的剑锋轻轻推开!
“孩儿莫急,使不得!”剧孟的声音带着一丝责备:“血有毒,溅上身就麻烦了。”话音未落,又是数点水滴激射而出,精准将几只箭蛙击飞一丈开外,瞬间了账。
剧孟上前,用筷子小心夹起收入袋中。
郭解僵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老人慈祥脸上,和蔼可亲,毫无敌意,郭解心中那沸腾的杀意和屈辱感,似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开始丝丝缕缕消散,随后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眼前这老人,实力深不可测,若真有恶意,郭解早已死了十次不止。
方才,郭解数次痛下杀手,剧孟不仅轻易化解,更在郭解遭遇致命毒物时,出手相救……这绝非敌人所为!
“孩儿莫慌……”剧孟收拾好箭蛙,拍拍布袋,笑吟吟看着郭解,目光在他身上和那柄金灿灿龙头剑上扫过,了然于心:“你是……河内郡人氏?”
“正是。”郭解深吸一口气,强压翻腾的心绪,握剑的手下意识松了几分力道。
“河内轵县?”剧孟上前一步,眼神微亮。
“正是。”郭解心中警惕又起,但更多的是疑惑。
“莫非……阁下是,郭少侠?”剧孟捋着花白胡须,笑容温和。
“正是。”郭解面无表情,心中却是冷然凛然,身份被道破,他握剑的手又紧了紧,杀机暗藏。
“哦,鹰侠龙剑?久仰久仰!”剧孟爽朗大笑,声震林樾,豪迈之气扑面而来,毫无作伪之意。
“请问,前辈是……”郭解沉声问道。对方只提“鹰侠龙剑”,未提“盗魁”、“屠神”,这份隐晦的尊重,让他紧绷的心弦松了一丝。
“老朽洛阳剧孟是也。”老人白衣飘飘,负手而立,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宗师气度。
剧孟!洛阳侠圣剧孟!
传说中“吴楚交兵无剧孟,亚夫哈尔为徒劳”,谋可敌国,勇可盖世,被天下游侠奉若神明的传奇人物!
郭解心头凝聚如实质,欲要破体而出的勃然战意,在这一刻,如烈日下冰雪,又似霜打的茄子,瞬间冰消云散……
素来天不怕地不怕,视天下英雄如无物,自信手中龙头剑可斩尽一切敌手!
然而,面对眼前真正活着的传奇,郭解心中那份深入骨髓的桀骜与自负,第一次产生了动摇。
眼中的冷傲虽未完全褪去,但是内心深处,因剧孟平和气度与深不可测实力而带来的震撼与茫然,却再也无法掩饰。
挑战?这念头显得可笑。
剧孟方才展现的,已非人间武学,那是近乎于道的境界!自己引以为傲的杀伐之术,在对方眼中,恐怕与孩童舞棒无异。
“洛阳侠圣?久仰久仰!”郭解的声音干涩,而这句赞叹,却是发自肺腑。
“哪里哪里,虚名而已,江湖朋友抬爱。”剧孟摆摆手,笑容爽朗而真诚,毫无居高临下之态。
“请问……前辈要此毒物何用?”郭解看着剧孟的布袋,忍不住问。
既然对方无敌意,郭解也暂时按下了杀心,疑惑占据上风。
“何用?郭少侠有所不知,此乃上等药材啊。”剧孟拍了拍布袋,惜如珍宝。
“剧毒无比,如何为药?”郭解皱眉,难以理解。
剧孟闻言,看着郭解,眼神深邃,似要看穿他的灵魂深处……老人缓缓开口,声音平和,蕴含着一种振聋发聩的力量:“郭少侠,毒物与药材,只是一步之差啊。”
一步之差!
这平平淡淡的五个字,如同惊雷,在郭解脑海中轰然炸响!
郭解猛地抬头,看向剧孟,老人脸上依旧是那副慈和的笑容,眼神清澈,映着幽林间的天光。
看看剧孟手中的收毒布袋,郭解再看看自己手中,饮血无数的龙头短剑……一个模糊的,从未有过的念头,如同晨曦破开黑暗,悄然在戾气和杀意充斥的心湖,投下一丝微光。
剧孟继续道:“郭少侠,你为何来这五毒峰?”
“此处就是五毒峰?”郭解恍然大悟,江湖凶地,毒物横行,难怪……郭解的声音很低沉:“前辈,在下只是……路过而已。”
“难怪,”剧孟笑了笑:“方才老夫叫你过来,你可能没听见,这些畜生奇毒无比,要多加小心。”
“多谢前辈指教。”郭解抱拳,这一次的感谢,发自内心。
回想,细思极恐,郭解全神贯注观察山下追兵,若非剧孟大侠数次出手,恐怕,早已遭那毒蛇或箭蛙的暗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