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步与骑
湖县残破的城门,此刻成了吞噬生命的漩涡口,也成了战场上所有人目光的焦点。
王凝之的千人步阵,如同一只缓慢移动、遍体鳞伤却依旧张牙舞爪的钢铁刺猬,在弥漫的硝烟和刺鼻的血腥气中,艰难地向西后退。每一步都踏在黏稠的血泥之上,每一步都牵动着阵中每一个士兵紧绷到极限的神经。
前方,是虎视眈眈的秦军铁骑。
苻菁率领剩余的骑兵在在拒马阵约三百步外的一处缓坡上暂时休整。他脸色阴沉如水,玄甲上的血污在正午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鹰隼般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一寸寸刮过那缓缓后退的钢铁丛林,尤其是在那三百重甲步槊兵组成的核心区域反复逡巡。
“还真是铁壁,”他低声呢喃,语气复杂,既有未散的余悸,更有被激起的、近乎残忍的兴趣,“王凝之,你倒真是给了本王一个‘惊喜’。”
他目光扫过战场南北。
北面,浑浊的黄河水奔流不息,形成一道难以逾越的天然屏障。南面,起伏的山麓虽不算险峻,却也极大地限制了骑兵大规模包抄迂回的空间。战场被挤压在东西走向的狭窄地带,宽度不足十里。晋军背靠湖县城墙,自己则堵在东面。
地利,似乎偏向防守一方。但苻菁的嘴角,却缓缓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步兵方阵的核心困境,在他这位百战宿将眼中,如同明镜般清晰:他们必须在撤退中,同时完成两个几乎不可能兼顾的任务——维持紧密阵型以抵御骑兵致命的冲击,以及缓慢有序地退入那道狭窄的城门。
这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撕裂。维持阵型需要绝对的纪律和静止的稳定,而撤退则必然带来移动的混乱。苻菁要做的,就是将这种撕裂,无限放大。
这本就是骑兵的强项。
“传令!”苻菁的声音冷酷而清晰,打破了战场短暂的死寂,“各部散开!南北两翼,保持安全距离,高速机动!弓骑上前,抛射袭扰!前锋游弋,引而不发!”
“呜——呜呜——!”
号令迅速传达。沉闷的号角声再次响起,节奏却变得诡异多变。
轰隆隆隆——
下一刻,如同被惊扰的蜂群,近千秦军骑兵猛然散开。他们不再执着于正面施压,而是如同两道巨大的黑色铁流,沿着南北两翼,在距离晋军步阵约百步开外的相对安全区域,开始了高速的驰骋。
马蹄践踏着冻土,扬起漫天黄尘,如同两条翻滚的土龙,将整个晋军步阵隐隐包裹。
骑士们发出尖锐的呼哨、怪叫,甚至用兵器猛烈敲击盾牌,制造出震耳欲聋、令人心神不宁的喧嚣。更有数百名轻甲弓骑,混杂在驰骋的骑兵洪流中,在高速移动中弯弓搭箭,将一片片并不密集、却带着刺耳破空声的箭雨,抛射向晋军阵中。
不求精准杀伤,只求制造混乱,施加压力。
嗖嗖嗖!咄咄咄!
箭矢稀稀拉拉地落在步阵之中,大多被盾牌和甲胄挡住,发出沉闷的响声,少数运气不佳的士兵中箭倒下,引发小范围的骚动。更可怕的是那无处不在的噪音和遮天蔽日的烟尘,如同无形的枷锁,紧紧扼住了每一个晋军士卒的咽喉。
撤退中的步阵,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丝波动。普通矛兵们惊恐地转动着眼珠,试图捕捉烟尘中那些高速移动的黑色身影,持矛的手臂因长时间的紧张和恐惧而微微发颤。
后退的步伐,在无形的压力下,似乎加快了一丝。
“稳住!听我号令!”
王凝之的声音如同定海神针,在喧嚣中炸响,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深知这是致命的时刻,任何一丝慌乱都会被敌人无限放大。
“重甲营,前阵不动!矛兵,左翼右翼,护住侧后。后退——十步!”
他的命令清晰、简短且有力。
“后退——十步!”
孙博立刻跟着嘶吼,声音如同洪钟。
紧接着,令人震撼的一幕出现了。
那三百名身披重甲、如同铁塔般的步槊兵,在孙博的带领下,竟异口同声地、如同一个人般发出了震天的咆哮。
“后退——十步!”
声音整齐划一,盖过了秦军的喧嚣,带着一种磐石般的意志,狠狠撞击在每一个晋军士兵的心头。
这三百人,是王凝之在丹徒一手操练出来的嫡系,每日雷打不动的跑操、队列、步伐、口号,早已将服从和纪律刻进了他们的骨髓。此刻,在这生死关头,王凝之的命令,就是他们唯一的行动准则。
“退——!”
三百重甲齐声怒吼,巨大的步槊依旧斜指前方,寒光凛冽。他们如同最精密的机械,随着王凝之的节奏,轰然向后退了整整十步。步伐沉重而整齐,踏在血泥之上,发出沉闷的轰鸣。
这整齐划一的行动和震天的口号,瞬间感染了周围的普通矛兵。
“后退——十步!”
一些靠近重甲营的矛兵,下意识地跟着嘶喊起来,步伐也下意识地调整、对齐。
王凝之眼神锐利如鹰,立刻捕捉到阵型在移动中因士兵本能趋避箭矢而产生的细微扭曲。
“左翼——三步!”他再次断喝。
“左翼——三步!”孙博与三百重甲立刻响应。
“左翼——三步!”越来越多的矛兵加入了这声震四野的呐喊,混乱的阵型在口号声中迅速收紧、校正。
整个千人步阵,在这生死存亡的撤退途中,竟在王凝之精准的口令和三百重甲营如同“节拍器”般的引领下,展现出了一种近乎诡异的纪律性。
他们不再是各自为战的散兵,而是一台被严密操控的战争机器,缓慢而稳定地向城门推进。
远处高坡之上,苻菁的瞳孔猛地一缩。
“哼!”他冷哼一声,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即被更深的阴鸷取代。“临危不乱,倒有几分本事。可惜,人力有穷时!本王看你还能撑多久。传令,前军游骑,试探南侧!”
“诺!”
命令下达。几十名精锐的轻骑立刻从南翼驰骋的洪流中分离出来,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群,加速向晋军步阵南侧末端,那些主要由普通矛兵组成的、看起来“相对薄弱”的区域扑去。
他们并非直冲阵线,而是在距离矛尖二十余步的距离上猛地转向,划出一道惊险的弧线,同时手中的角弓拉满。
嗤嗤嗤!
一轮精准的攒射,箭矢并非抛射,而是直射。目标正是阵型边缘那些因移动而略微分神、或者位置稍稍突出的矛兵。
“呃啊!”
“噗!”
惨叫声响起,十余名矛兵瞬间中箭倒地,阵型边缘出现了一个微小的缺口和混乱。
“机会!”
带队的秦军百夫长眼中凶光一闪,猛地一夹马腹,竟率领身后二十余骑,如同毒蛇出洞,斜刺里朝着那个刚刚出现的混乱缺口高速插去。
他要撕开一道口子,将恐惧和混乱彻底注入这看似坚固的堡垒。
“南翼,收束,刺!”
王凝之的怒吼几乎同时响起!
缺口附近的矛兵在死亡的刺激下爆发出凶性,长矛不顾一切地攒刺而出。更关键的是,一支位于附近的重甲步槊小队,在孙博的指挥下,如同移动的堡垒般迅速向缺口横移数步,十余支加长步槊带着刺耳的破空声,狠狠地刺向突入的秦骑。
噗嗤!唏律律!
冲在最前的两匹战马瞬间被步槊洞穿,马背上的骑士惨叫着摔落。后续的骑兵骇然勒马,那冰冷的槊尖和迅速合拢的阵型,让他们意识到这不是游隼的啄食,而是撞上了铁板。
“退!”
秦军百夫长当机立断,拨马便走,毫不停留。
小股突袭被迅速击退,只留下几具尸体。但晋军阵中,也多了十几个倒下的身影。更重要的是,士兵们的呼吸更加粗重,持矛的手臂抖动得更加厉害。
体力的消耗、精神的压力,如同附骨之疽,在不断积累。
王凝之的额头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既要时刻关注正面苻菁主力的动向,指挥整个方阵的移动和转向,又要分神应对这些刁钻狠辣的试探性攻击,精神高度紧绷,如同走在万丈深渊的钢丝之上。
时间,在煎熬中流逝。
终于,最危险的时刻来临了。
晋军步阵已经退到了距离城门不足百步的地方,城门口,权翼声嘶力竭的吼叫和刀剑出鞘的威胁声清晰可闻。
“不准挤,按序入城,推搡者,立斩!”
辅兵、伤兵、残余的弓弩手如同潮水般涌入那道狭窄的城门洞,不可避免地造成了严重的堵塞。城门附近的人群密度骤然增加,混乱嘈杂之声越来越大。
步阵的后部,那些普通矛兵们,已经能清晰地看到身后拥挤的人群,看到那象征着生机的城门,也看到了城门前因推搡而产生的混乱。
求生的本能开始猛烈冲击着维持阵型的纪律。
“快让我们进去!”
“别挡路!”
“后面有骑兵啊!”
恐慌如同瘟疫,开始在步阵后方蔓延。有人不由自主地扭头看向城门方向,脚步变得虚浮。整个方阵的尾部,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变形和松动,移动速度也变得参差不齐。
而就在此时,东方地平线上,烟尘再起。一支庞大的骑兵洪流,如同决堤的洪峰,出现在苻菁主力身后,迅速汇入其中。
那是苻勇率领的,原本用于切断晋军后路的千人骑兵。生力军的加入,让苻菁麾下的骑兵数量瞬间暴涨至近两千骑。黑色的铁流气势更盛,如同蓄势待发的滔天巨浪。
苻菁猛地勒马,玄甲在阳光下反射出令人心悸的寒光。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标尺,牢牢锁定了晋军步阵尾部那逐渐混乱、暴露出来的致命弱点——城门前的拥挤和步阵后部的动摇变形。
时机,到了!
他手中那柄沾满血污的长槊,缓缓抬起,指向那片混乱的区域。脸上,终于露出了胜券在握的、如同猎人看到猎物跌入陷阱般的狞笑。
“王凝之……你的死期到了!”他低声自语,声音带着一丝残酷的快意,“全军——突击!目标,溃兵,城门!撕裂他们!”
呜——呜——呜——!!!!
凄厉到足以撕裂苍穹的总攻号角,如同死亡的丧钟,疯狂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