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闲话家常
余坤安一家住的这屋子,是余爹跟大伯、二伯分家后才动手起的。
那阵子,各家各户的房子都散在大队部院子周遭,划的宅基地面积有限,统共也就三、五分地大小。
刚分家那会儿,穷得叮当响。一家老小齐上阵,和泥、打坯、垒墙,硬是支棱起两间土坯房。
大的那间做主屋,小的做伙房。
主屋拿土墙一隔两半,前屋挤着三个半大小子,后屋睡着余父余母带着闺女余兰。
日常烧火做饭、吃饭,全在伙房那地儿。
伙房前头,他们用木棒和稻草简单搭了个棚子做仓房用。院子拿杂木条子扎了圈矮篱笆,约莫一米二高,还特意编了个柴门。日子虽紧巴,倒也有股热乎气。
后来,娃娃们渐渐长大,屋子也跟着“长”了身量。
先是紧挨着伙房后墙,给余兰接了间小耳房。
待到三个儿子都到了说亲的年纪,又紧挨着主屋西边墙根,一间接一间地“长”出三间同样格局的前后屋。
余奶原先住大伯家,跟大伯娘处不到一个锅里,就搬来跟三儿子过,住进了原先余坤安三兄弟挤的那屋。
平日里,这屋也成了大家伙儿歇脚拉呱的地界。
大哥余坤军,是个老实憨厚的庄稼汉子。平日里只晓得埋头干活,话不多,可家里那大情小事,都在他心里头搁着。
二哥余坤志,从小就是个勤快秧子。地里的活计,他手脚麻利,从不偷奸耍滑。不过老二嘛,脑瓜子比旁人活泛,心眼也灵光些。
三姐余兰,性子温顺,屋里屋外收拾得利利索索,对几个兄弟也是掏心窝子的好。
等四个子女都长大成家过日子,下一代小崽子们又一个个冒出来,一大家子人挤在这土院子里,平日里转身都有些困难。
虽说三个儿子性情大方和气,三个儿媳虽各有各的小心思,但是心里都是向着家里的,总体上家庭氛围还算和睦。
可给几个儿子攒钱起屋、分家单过,成了余父余母心里头压着的一块大石头。
眼下分了田,日子眼见着有了盼头,总会慢慢好起来的。
余爹余妈夜里躺在床上掰着手指头算过:眼下起一间青砖瓦的房,少说也得五百块。三个儿子就得一千五!这还没算自家出力搭手和管工匠师傅的饭食钱呢。
余母是过日子的好手。刚收的玉米、稻谷,按书记说的留足预留粮后,分到家的口粮有稻谷两千六百斤、苞谷一千八百斤、麦子六百斤,还有洋芋、红苕等这些杂粮,吃到明年新粮下来不成问题。
可家里的现钱,统共就一百五十六块,离起房子的数,差着老大一截!
余爹虽是个木匠,可这年月,除非儿女嫁娶要打几件大件家具,平常哪有人舍得花钱打新家什?进项也是稀稀拉拉。
伙房里头,大嫂李美花、二嫂杨月荣正忙着烧火、洗菜、煮饭。
媳妇王清丽带着小儿子余文洲在后院,揪着老菜帮子,准备剁碎了拌鸡食。
屋檐台阶上,余爹、余妈、大哥余坤军、二哥余坤志几个坐在木凳子上,商量着家里往后的营生。
余坤安挨着余奶坐着,闷声不响,也插不上嘴。这种场合,家里人像是习惯了把他当个摆设。
其实余坤安心里头早有了盘算。他看着眼前的光景,晓得自己不能再像从前那样瞎混了。
他琢磨着,过两日还是得叫上余坤清,进山转转。
他们这儿的大山,植被茂密。老辈子都说,那深山老林里头连土匪都不敢去,到了他上辈子死的时候,都没听说有谁敢真正钻进去过。只偶尔有些胆大的喜欢冒险的人结伴往里探探,也走不到真正的老林子深处。
余坤安心里门儿清:那大山里头,只要你识货,可遍地是宝!满山的草药,挖出来就是钱;要是运气好,说不定还能碰到些野味,改善改善家里的伙食。
余母先开了腔:“当家的,如今田分到户了,我看,咱家捉两头猪崽来喂?喂到明年年底,一头猪长个两百斤应该不成问题。”
她一边说,一边在膝盖上比划着算,“按收购站的价,毛猪七毛五一斤,年底也能进账三百多块。再多养些鸡,攒点钱,明年先把老大的屋起了。”
余爹“吧嗒吧嗒”抽着旱烟,闻言把烟锅子在凳子腿上磕了磕,眉头拧着:
“猪崽是要捉的,换点活钱。村上冬天还要组织劳力去县里挑石子修路,一天能挣五毛钱。
等把麦子地翻好种上,我就带老大、老二去,先苦点钱。”
这话里话外,压根儿没提余坤安。
其实分了多少地、地在哪,他心里有数。上辈子,他们这儿背靠着连绵的大山。许是地势和水源的关系,水田金贵,山地多些。
分地讲公平,按人头算,他家分得了十亩水田,二十亩水浇地,还有二十亩山地。
那水浇地,其实也就是挨着山脚,灌水方便些的坡地。
水田都在大蒙山脚下,连成一片;水浇地和山地,就在北面老柳坡上。
这会儿,水浇地和山地上的玉米刚收完,得赶紧翻地。水浇地要种麦子,山地种洋芋、红薯。
刚收完稻子的水田也得晒晒,撒上油菜籽,等明年五月收了油菜籽,再灌水插秧。
眼下的庄户人家,一年到头就围着这几亩地打转。春种秋收,夏管冬藏,一个环节都不敢马虎,就盼着多打几粒粮食,让一家老小肚里有食,身上有衣,在这土坷垃里扎下根,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奶!爹!娘!吃饭喽!”大嫂李美花在伙房门口吆喝了一声。
天热,饭就摆在外头吃。大哥余坤军把余父打的那张厚实的大八仙桌搬到主屋门槛前的台阶上,招呼大家围过来。
饭菜简单:一盆玉米糁子饭(这还是分田后余母高兴,特意叫蒸的),一盘炒洋芋丝,一盘番茄炒鸡蛋,还有一盆凉拌茄子和折耳根,一锅酸菜红豆汤。
一大家子人,或坐或站,就在院子里吃起来。
饭后,二嫂杨月荣和媳妇王清丽收拾碗筷。大哥闷声不响地挑起水桶去老水井挑水。大嫂坐在院子里,拿起小子们磨破的裤子缝补。
一群小崽子在院子里追着闹着……
余坤安看着这隔了几十年光阴、热热闹闹的场景,心头百感交集:年轻,真好啊!
余奶慢悠悠从屋里出来,悄咪咪往余坤安手里塞了个温热的鸡蛋。
“安子儿,早上起晚咯,没吃饱吧?阿奶给你留的,快趁热乎吃了,莫让他们瞧见。”
余坤安心里又暖又涩,
上一世,他活到六十多岁,好些年没尝过这份独一份的疼爱了。
“阿奶,您吃!您好好养着身子,等我带您过好日子!天天吃白米饭、蒸大馒头、大肉包子!炖肉、炖大骨头管够!”
“呵呵呵……大骨头阿奶啃不动喽,可阿奶晓得,我家安子儿,定会有出息的!”余奶咧开没剩几颗牙的嘴,笑得满脸褶子都开了花。
余坤安看着阿奶嘴里那几颗孤零零的牙,心里暗暗发狠:
得赶紧想法子弄钱!阿奶现在只能吃点软乎的,全靠这几颗老牙慢慢磨。
得给阿奶配一副好点的假牙!等日子好了,让阿奶啥好吃的都能尝上!
旁边的余爹斜眼瞅着这祖孙俩,撇撇嘴,到底没敢吱声,怕招来老娘一顿数落。
“阿爹……抱抱……”一个小萝卜头跌跌撞撞扑到余坤安腿边,小手紧紧抱住他大腿,仰起小脸,露出几颗小米牙——是他小儿子余文洲。
看着眼前这粉团子似的小家伙,怎么也没法跟记忆里那个高大沉默的儿子对上号。
余坤安顺手把小儿子捞到腿上坐着,摸摸他软乎乎的小肚皮,笑呵呵问:“洲洲吃饱饱没?小肚肚圆没?”
“肚肚……圆了!吃……蛋蛋了!”小儿子年底才满两岁,话还说不利索,奶声奶气的模样让余坤安稀罕得不行,抱着他亲香了好一会儿。
余奶在一旁,笑眯了眼看着。
坐了一会儿,小儿子扭着要下地。
余坤安把他放下,轻轻拍了拍他的小屁股蛋:“慢点走,莫摔咯。”
他起身朝屋里走。刚迈进门槛,就见自己那容貌清秀的媳妇,扎着个利索的小马尾,正坐在窗边纳鞋底。
她抬眼淡淡扫了他一下,又低下头去,手里的鞋底尺寸看着是给小儿子做的。
小娃娃刚学会走路,一天到晚不消停,脚丫子长得飞快。
余坤安望着年轻鲜活的媳妇,心口像揣了只兔子,怦怦直跳。
恍惚间,想起刚成亲那会儿,媳妇还拖着两条又黑又粗的长辫子。
后来生大儿子时奶水不足,她一狠心,把心爱的长辫子剪了,换回细粮熬米汤喂孩子,从此再没留过长发。
他媳妇是隔壁镇王家院子的。两人是在镇上冬月赶大集时遇上的。
余坤安从小被老太太惯着,肩不能挑手不能提。
在镇上念完初一就死活不肯去了,整日游手好闲,爱往镇上跑,不肯下地干活,养得细皮嫩肉;
加上随了余母那边的个子,窜到一米七八,在南方山村里算拔尖的,长得也不像山里汉。
可到了十七八,余父余母也愁了。四邻八乡都晓得他家老幺是个“闲杆子”,怕他讨不到媳妇,到处托人打听。
结果就在赶集时遇上了王清丽。
那会儿王清丽正陪着她爹在集上摆摊,卖些竹子编的筲箕、簸箕……东西卖得贱,可那会儿家家都穷,能自己动手的绝不花钱买,摊前冷清得很。
余坤安就是在集上瞎晃时一眼相中了王清丽。姑娘是瘦了点,可皮子白净,头发又黑又长,好看得紧。
他杵在摊子边挪不动脚,直勾勾盯着人家看,直到王清丽察觉,被他看得满脸飞红,羞得别开脸去,他才嘿嘿笑着回家。
回去后他四处打听,晓得姑娘叫王清丽,是隔壁镇的。
家里四个弟妹,她是老大,最小的小妹才十岁。王父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王母上山种地摔伤了腿。
那天他们父女俩就是想把攒下的竹编卖了,换点药钱。王家娃娃小,劳力少,日子比余家还紧巴。
余坤安打听清楚,回家就跟余奶透了风。余奶乐坏了,乖孙要娶媳妇了!立马安排余父余母请了媒人上门提亲。出了二十块彩礼,外加一百斤大米,就把媳妇娶进了门。
王清丽因为是老大,小时候家里光景还凑合,上过三年小学。后来帮着王妈操持家务,勤快又能干,人又生得好,十六岁后提亲的媒婆就没断过,都被她挡了回去。
这次在集上见了余坤安一面,想着年纪到了,余坤安模样也周正,媒婆又把他夸得天花乱坠,也就点了头,答应年底成亲。
余坤安心里清楚,媳妇肯嫁他,他那张脸是立了大功的。
刚成亲那会儿,王清丽也是满心欢喜,想着夫妻俩勤快点,能把日子过红火,还能帮衬着点娘家。
可婚后没多久就看清了余坤安的真面目——就是个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的二流子……对他越来越失望,后来干脆当他是空气。两个儿子和他也不热络……
媳妇五十四岁那年,生了场大病。儿子带她去省城大医院一查,竟是胃癌晚期……没多久就在痛苦中走了。
媳妇一走,他像被抽了魂,整日浑浑噩噩。大儿子在县城开了家汽修厂,小儿子贷款买了辆大货车跑长途。
他一个人守着老家空落落的老屋,日子寡淡无味,后来索性跟着村里人去市里工地干活,一干就是好些年,只有过年才回趟家。
谁能想到,一场意外,竟把他搞回了过去!
他痴怔地望着坐在床沿的妻子。
王清丽被他直愣愣的眼神盯得浑身不自在,眉头一蹙,没好气地啐道:“愣这儿做哪样?没事别挡我亮光!”
“哦……我……我进来想整点哪样,一下子又忘球了!”他挠挠头,有点讪讪的。
说着,他也蹭到床沿边坐下。夫妻俩一时无话,屋里静得能听见针掉地。
默了半晌,王清丽才开口:“要是闲得发慌,就去把阿源、阿洲喊进来,烧点水给他们洗洗,哄他们早点睡。今中午在场坝闹哄哄的,两个娃都没捞着睡午觉。”
她实在看不惯他无所事事的样子,总觉得他在憋什么坏水,干脆给他找点事做。
从两个儿子生下来到现在,余坤安主动搭把手照看的时候,掰着手指头都数得过来。
“要得!要得!我马上去!”他赶紧应声。
王清丽看着他出门朝伙房走,心里直犯嘀咕:怪事了!
往常喊他做事,他不是脚底抹油溜出门找狐朋狗友,就是倒头装睡,十次有九次支使不动。
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余坤安在伙房里烧好水,兑好温度,端到屋子。
然后在院子里一手捞起一个娃拎进屋,扒衣服擦洗。
小儿子以为阿爹跟他玩,咯咯笑着任他摆弄。
大儿子快三岁了,懂事些,自己笨手笨脚地脱衣服,撅着小屁股洗脚丫子。
余坤安麻利地把两个娃收拾干净,抱上床由他们闹去。
他又换了盆水端进里屋,对王清丽说:“你也擦擦?天热汗腻腻的,身上肯定不自在。”
王清丽愣了一下,手里的针线活都停了,像不认识似的看了他好几眼,才放下东西,进里屋擦洗。
等她洗好出来,余坤安就着她用过的水也胡乱擦洗了一遍,顺手把水泼到后院的菜地里。
天渐渐黑透了,院子里也安静下来。夫妻俩上了床,两个小娃睡在中间。
月光从发黄的窗纸透进来进来一点,照着两张各怀心事的脸,一夜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