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挺说完,牛方裕捋须大笑:“哈哈,此言有理,王参军甚有见地。”
崔敬直和毕嗣兴对视一眼,心道,又让这小子拔了头筹。
崔毕二人在前隋今唐官场混了那么久,怎会想不到这里面的道道,有外国使节在莱州地面登陆,只要他们操作好了,对今后的仕途当然大有好处。
问题在于,刘德行的这篇文牒,误导性太强,字里行间只告诉读者一个事实,这个所谓外国皇子,十有八九是个假货,不要当回事,先放在即墨由我看着吧。
刘仁兄是十万个真心不想张贤弟离开即墨。
所以崔别驾、毕司马和牛刺史一样,在看到听到刘德行的文牒之后,想到的是,此人胆大包天,竟敢冒充皇子,所以也就没往深处去考虑。
崔敬直心里同意王志挺的看法,嘴上却不能放过,冷哼一声:“照王参军之言,那就不管此人是真是假?万一送到京中,被人发现假冒,天子与太子怪罪下来,谁能吃罪得起?”
王志挺心中暗骂,你这老狗,好事你往前凑,坏事你往后缩,这还没开始呢,就想着推责诿过。叫乃公吃罪?想瞎了你的心!哼哼,告诉你,有事一起担,谁也跑不了。
他看一眼崔敬直,说道:“别驾,下官并未说过不管来人真假。”
牛方裕没理崔敬直,问王志挺:“王参军以为具体该如何做?”
他也有些腻味崔敬直,太你娘的扫兴,万一查出来使是假,朝廷怪罪下来,首当其冲自然是我姓牛的,晦气!
王志挺道:“回使君,下官以为,首先,废弃即墨县文牒,另写表文,以州廨名义,将此事上报朝廷。因为此举担着干系,若使君首肯,下官也愿署名。”他这是直接将了老崔一军。
牛方裕暗赞王志挺,此子之言,甚合吾意。四人联名,看似分走功劳,其实不然,自己是刺史,莱州之主官,有功劳本来就是第一。但如果有后患,则署名者都要分摊罪过,看你姓崔的如何说?
他看着崔敬直与毕嗣兴,问道:“二位仁兄意下如何,可愿署名?”
毕嗣兴忙道:“下官愿署名。”
崔敬直一咬牙:“某也愿署名。”形势比人强,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做个另类,那叫自绝于莱州官场。
牛方裕点点头:“好,等下就由王参军草拟表文,本官阅过,诸君共同署名。”
三人应诺。
牛方裕又道:“王参军,接着讲。”
王志挺道:“使君,除上表朝廷外,还应派员亲至即墨,验看一下那海外来客究竟是真是假。无论奏与朝廷之表文如何天花乱坠,但我等皆须心中有数。是真,万事大吉,是假,也要叫他变成真的。”
四人沉默一会。王志挺说的话,大家都明白,只不过刺史与别驾司马都是有身份的人,都是要脸的人,还是由王参军讲出来最好。
牛方裕道:“诸君以为,谁去即墨为好。”
这句话算是为今日讨论定性。不管来人是不是皇子,是不是真的使节,都要按真的办,都要按地方官上报祥瑞那样办。
崔敬直道:“使君,秋收将至,租调应缴诸物,本月中就该征收起输,此皆崔某份内事务,崔某实在无法分身,请恕崔某去不得即墨。”
牛方裕两眼一眯,说道:“那崔兄就安心做好征缴租调事务,余事不劳挂怀,但如不能按时完成,休怪牛某不讲情面。”
崔敬直只好唯唯应诺。
牛方裕又道:“录事参军事职掌付事勾稽,省署钞目,纠正非违,监守符印,职责重大,须臾也离不开州廨。”
说着,他眼睛只看向毕嗣兴。
毕嗣兴心中恼怒,这两个田舍奴,都有事务要办,一个去不得,一个离不开,难道乃公只是在州廨坐吃等死?
他又不敢这么说,只好欠欠身道:“下官愿往。”
崔毕二人离开,牛方裕叫王志挺留下。
牛方裕两指揉揉太阳穴,又沉思良久,缓缓说道:“本官其实想叫你去往即墨,奈何州廨事务繁多,无人能取代你。”
王志挺急忙拱手施礼:“下官感谢使君厚爱,愿为使君肝脑涂地。”
牛方裕摆摆手,打断王志挺表忠心,说道:“本官实在不好派遣他人,只有毕嗣兴官位足够,但恐怕毕某人不能把此事办妥,若搞不好,画虎不成反类犬。”
莱州州廨官员,除这四人外,还有录事一人,司仓、司户、司法三曹参军事各一人,都是八九品小官,比七品县令都低,要派他们去勘查来使真伪,地位确实不够看。
王志挺则不同,他虽然也是八品官,却毕竟是整个州廨第四号人物,位卑却权重,能与县令分庭抗礼,但他又真的离不开州廨。
王志挺明白牛方裕的担心,既然决定为前程计,操作这一番祥瑞把戏,那就须全力以赴,不能出现任何差池。
他想了一下,低声说道:“使君,不如再派一名亲信之人,与毕司马同行,却有临机决断之权,必要时绕开毕某,以使君亲信之名义,直接与那外国来使对话。”
中午时分,牛方裕回到后宅进午膳。
随他到莱州上任的,有一妻一妾一子二女。
其妻安定胡氏,生有一子一女,儿子牛必利,年方二十不到。
坐下之后,先与家人闲聊,牛方裕说起即墨海边,有外国男女登陆,并自称皇子,大半是假冒之事。这个时代,信息匮乏,有几人听过这种奇闻?一家大小都感兴趣,牛方裕也就详细讲给她们听。
牛必利插嘴道:“阿爷,即墨文牒可曾说过,那番女是何模样?”
牛方裕喝道:“混账,文牒之上怎会说这些?”
胡氏笑道:“夫君,番邦女子容貌,慢说我儿很好奇,就是妾身也想知道呢。”
牛方裕道:“妇人家见识,只在此间,浑不去想此事之厉害关系。某已命人往京师送去奏疏,不管此人是真是假,只要此事运用得好,某就有极大功劳。再者某已叫毕嗣兴明日启程去往即墨,验看来人身份,并将来人带来州廨,那时你不就能见到?”
胡氏又问:“封公那边,可要派执衣先通禀一声?”
牛方裕摇头:“那倒不必,太子新立,还不知封公今后会如何,就由某自己上奏吧,勿再牵扯于他。”
胡氏想想又道:“既是此事这般重大,叫毕司马去,夫君怎能放心?”
牛方裕道:“怎能叫他一人做主,录事戴恭随行,他是某旧人,从京师带来莱州,给予官身,任做录事,想他定能办好此事。”
牛必利拿着筷子正往嘴里送菜,听他老子此言,眼珠转了转,心里有了个主意。
掖县城南官道,一人一马往南疾驰,马上之人正是刘德行家仆刘恩。
昨日他到达掖县,将公文递到州廨,然后就在州廨附近找家旅店住下。中午时约请一名州廨小吏到食肆吃酒,嘱他探听一些消息,必有重金相报。
晚间小吏就传出消息,重要的有两条,一是刺史已派人去长安递送奏表,过午就动身的。二是司马毕嗣兴将去即墨公干,录事戴恭同行,已点选好执刀与白直数人随行保护,明日一早启程。
执刀是一种杂任,只有府州一级才能配备,掌执刀随从护卫长官。
刘恩听完消息,有些吃惊,按阿郎的说法,自己要在这掖县住上几天,却没想到州廨反应如此之快,应对如此之速。
他住进旅店也没闲着,一直在州廨附近转悠,未时初确实有两骑人马往西门而去,没想到却是去京师送奏表的,所以小吏所说,他已经相信。
次日一早,刘恩即退房出城,但没走远,躲在官道附近树林里观察。
大约辰时末,果然有一对人马出了掖县南门,远远还能见到里面有人穿着深绿色官服,刘恩再不犹豫,绕过树林,行到官道,打马就往即墨飞奔。
毕嗣兴一行共有八人,中午时来到一处驿站。众人下马,准备在此打尖,并为马匹添加草料。
毕嗣兴在前,戴恭紧随,刚走进驿站大门,一个穿着颇为骚包的精瘦年轻人,带着一个小厮,迎面走来,一见老毕,兜头一礼:“小侄见过伯父。”
毕嗣兴定睛一看,原来是刺史家公子,他皱了皱眉,问道:“贤侄你为何在此?”
牛必利道:“好叫伯父知道,小侄日日在家苦读,真个叫做头悬梁锥刺股,昨日突然悟了一事。”
毕嗣兴道:“你悟了何事?”
牛必利道:“小侄读到先师在《论语》中有一句: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猛然大悟,原来求学必须有三人同行,想小侄身旁只有一个小厮,哪有三人?于是小侄决定出门寻师访友,以便有三人同行,才能求得学问精进。”
“先师”是武德七年,唐高祖李渊给孔子的封号,当时孔子还没有封圣。
毕嗣兴心中暗哼一声,这个纨绔想出去玩耍,还搬出先师教诲,小小田舍奴装什么斯文人?
他随口问道:“令尊知道你的高见吗?”
牛必利忙道:“家严尚不知,小侄只先与家慈说起过,家慈十分支持小侄此举,至于家严,待小侄觅得良师益友,自然会禀报于他,想来家严也会很开心。”
毕嗣兴也没功夫跟他闲磨牙,便说道:“老朽就预祝贤侄觅得良师,寻得益友,贤侄慢走不送。”
牛必利心道,这老家伙,你家小爷还没进入正题呢,竟敢轰我!
毕嗣兴身后戴恭冲牛必利挤挤眼,示意他不要怯场。牛必利忙道:“敢问伯父,你老人家这是要到哪里公干?”
毕嗣兴只吐了两个字:“即墨。”
牛必利一拍自己那别人胳膊般粗的大腿,夸张地道:“哎呀这不是巧了嘛,小侄下一步行止,正是要去即墨县,不如与伯父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