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山河日新
虽说早朝已经退了,但是朱由崧知道,这还远远没有下班。
自己用完膳后,还要私下里召集部分阁臣进行午朝。
午朝的范围更小,讨论的议题也更有针对性,早朝难以议清或者不便提起的问题尽皆需要在午朝商议。
永乐、洪熙、宣德三朝开启的午朝制度,到了大明中后期便逐渐被搁置,处理政务的权限与责任尽皆向内阁倾斜。
朱由崧当然不能向爷爷学习,因此决意恢复日朝制度,每三日在奉天殿照会一次群臣,与阁部平行处理政务。
幸好南京有中官二十四衙门,韩赞周也是能干的老太监,将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朱由崧特意嘱咐午朝在文华殿举行即可,一切仪式务求简略,来此参加午朝的官员都是四品以上接到邀请的国政大员。
今日皇帝已经不及回到春和殿休息了,韩大监在禁中和军中纵横了数十年,老道至极,他猜到皇帝会直接驾临文华殿,因此早就命御膳房备好了五菜一汤,送到殿中。
松鹤延年卷、文思白玉簪、翡翠映月、金齑玉鲙、五德朝天酥、木樨银鱼汤。
这是韩赞周亲自与御厨定下的餐谱。
皇帝亲口说了,只需五菜一汤,韩赞周当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从没听说过这么节俭的皇帝,但还是遵照旨意,不折不扣准备好了菜肴。
朱由崧果然直奔文华殿,打眼一瞧韩赞周准备的午膳,比起在山阳杜园中的排场少了不少奢华,但是却多了几分精致。
既不铺张,又尝到些江南春日的佳品,甚为满意。
韩赞周手捏银箸亲自试毒,待咀嚼咽下之后这才言道:
“陛下,老奴已试过,您放心用膳!”
朱由崧点了点头,感慨道:
“以后将这些事交由小太监做便是了,不能总是劳动韩大监。
“待到卢公公到此,你二人还要掌印秉笔,就不要再来操这个心啦。”
韩赞周感动万分,谢恩道:
“老奴能得陛下如此恩宠,当以死相报。”
朱由崧摆了摆手:
“你和金将军、庄将军、常兄弟一同坐下用膳吧,朕有些要事对你们说。”
四人对视几眼,本想推辞,但是听到皇帝有事吩咐,谢完恩后,便都忐忑地虚坐在了朱由崧下手。
“金将军,啊,现在是范阳侯了!”
金声桓又喜又怕,赶忙笑道:
“臣不敢当,陛下唤臣姓名即可。”
金声桓的心情非常复杂,他的爵位已经与高杰、黄得功这等拥有数万精兵的大军阀相同,这自然令他欣喜异常。
他本是在大明武将体系中名不见经传的徐州总兵,现在一跃成为皇帝身边一等一的红人。
但是,金声桓还另有一丝隐隐的不满。
现在高杰、黄得功皆有实际地盘,就算是刘良佐这个后来的家伙,也封到长江上当了个什么都督。
而自己获封之地远在济南、东昌,这都是闯军的地盘啊!
唉,别想这么多,贪得无厌便是万恶之源,金声桓自己安慰自己。
朱由崧知道金声桓心中所想,手一伸,道:
“金将军,吃菜啊。”
“啊...陛下...臣不敢!”
朱由崧笑了笑:
“你知道朕为何不将你的封地设置在淮安、凤阳抑或是江南各地吗?”
金声桓结巴道:
“陛下恩典,臣只有感激涕零,岂敢揣度圣意......”
朱由崧放下了筷子,正色道:
“你与路巡抚的关系,比得上卢大监和黄得功那么贴切吗?”
金声桓摇了摇头:
“路大人与臣仅是上下从属关系,并无私交。”
朱由崧点了点头,接着问道:
“凤、淮之间,有马总督、路巡抚、卢大监近五万人,你能调动其中多少人?”
金声桓面色难堪,回答道:
“这几位大人都是臣的上级,臣...臣只能调动本部五千余人。”
朱由崧接着说道:
“你也知道,朝中群臣,勋贵,诸军镇眼睛盯着的地盘便是江北淮安、凤阳两地。
“也正因此,驻守此地的将领,必然惹人非议啊。
“你是朕的人,朕可以保你一次,两次,那以后呢?
“朕让黄得功去坐,不是因为朕信任他,是因为他头上是卢大监,无论他出什么事,都有卢大监护着。
“你若是被人拿住把柄,路大人会出手保你吗?”
金声桓苦笑着摇了摇头。
朱由崧接着言道:
“《道德经》第十九章云‘绝巧弃利,盗贼无有。’
“这是多大的智慧啊。
“这位置看着金贵,实则陷阱遍布,稍不留神,便粉身碎骨。
金声桓恍然大悟,赶忙出座跪拜道:
“陛下天恩浩荡,臣不胜惶恐。
“臣不知陛下竟为臣费心至此,臣只有以死为报!”
金声桓这辈子都没忘记朱由崧教他的这八个字:‘绝巧弃利,盗贼无有’......
朱由崧摆了摆手,示意他起身回坐:
“你知道为何将你的封地放在鲁北的济宁、东昌吗?”
金声桓摇了摇头:
“请陛下恕臣愚钝!”
朱由崧转头看向了韩赞周:
“韩大监知道其中缘故吗?”
韩赞周经纶世务,朱由崧说出道德经那八个字时便明白皇帝对金声桓的偏爱,他笑道:
“奴才斗胆,敢问范阳侯,听说蓟门伯刘泽清在你手下?”
金声桓可不敢在韩赞周面前充大,赶忙拱手道:
“禀公公,不敢说刘都督在末将手下,是末将与其共事。”
韩赞周点了点头,这下全然明白了,拱手道:
“河南山东如今情形复杂,故而李侍郎才欲设置两大藩以图北进,河南的行在设置在归德,定北侯高杰的手已经伸进去了,日后论其功劳,恐与徐达,常遇春并肩。
“那这山东之地?
“李侍郎说的分明,行在在济宁。
“陛下让您军中的刘都督节制鲁南,让您节制鲁北,实际上是让您节制山东。
“日后王师北上,范阳侯坐齐鲁而望燕赵,这功劳之大,谁能齐驾并驱?”
金声桓呼吸声加粗,不可思议地望着韩赞周,猛然醒悟,赶紧跪在地上山呼万岁。
朱由崧对着韩赞周点了点头,随后让金声桓起来,悠悠道:
“今日这里也没有别人,朕不妨便直言。
“你是第一个跟随朕的将领,朕对你非常放心。
“日后你若是能协助鲁王朱以海守住山东,进军北直隶,这恢复中原山河的功绩岂是小小侯爵公爵能封赏的。
“范阳郡王,这个爵位听起来不错,韩公公你说呢?”
韩赞周笑道:
“奴才也觉得煞是霸气。”
金声桓脑海中什么也没有了,只剩在朱由崧嘴里的范阳郡王四个字在不住地回荡。
忽然,他又想到两个半月前,二月十三日在沛县水道之上,当时还是福王爷的朱由崧对自己说的那番话:
“金将军眉间金气隐现,山根高耸,青云之机不可失也。”
皇帝原来那时便想着提携我了,金声桓把一辈子最难过的事情全想了一遍也抑制不住翘起的嘴角。
朱由崧也不再看他,接着看向了庄子固:
“庄将军,你提督皇城军务,务必要小心谨慎。
“此乱世也,朕有意让你效仿本朝锦衣卫,不可使奸佞之辈有隙可乘。
“无论是京营挑选的士兵,还是从各处抽调的士兵,都要和韩大监,胡将军多加训练。
“平日里遇事多和韩大监请教。
“你的忠心朕不会怀疑,就是要多些心眼,群臣和勋贵若有什么风吹草动,希望你不要错过。”
庄子固听明白了,皇帝是想让他暗中纠察百官,连忙起身道:
“臣遵旨!”
朱由崧点了点头,对常应俊道:
“常兄弟,你现在是项城伯了,夏侯婴的工作你就不必做了。
“从亲卫中挑选最精锐可信者三百人,组建飞熊卫,由你亲自率领。”
常应俊拍拍胸脯:
“陛下您就放心吧!”
朱由崧点了点头,桌上的菜只有他一个人敢吃,倒也颇为乏味,他起座道:
“朕累了,想休息会儿。
“韩大监,你着司礼监去给请个人过来,此人目前在钱谦益门下学习,唤作郑森,他是福建郑芝龙的儿子。
“还有三刻便是午朝,辛苦顾,史,张三位大人再来一趟吧。”
“奴才遵旨!”
“还有两个人,一个是台州石浦游击张名振,一个目前在宁波唤作张煌言。
“这两人金将军你派人去请,他们虽然一个官卑职微,一个不过二十余岁,但都是可用之人。
“这是朕给你北上山东精心挑选的臂膀,刘泽清是靠不住的。”
金声桓连连点头,现在您说啥就是啥,您就是告诉我明天太阳不会落山我都相信。
如今鲁王朱以海还没有南下,朱由崧毫不诧异,按着他的尿性,几个儿子全在应天,后继有人,他宗嗣不绝,想必是不会南下的。
山东一旦有机会,朱以海不可能坐以待毙。
历史上山东各地反正之时朱以海不在山东,因此无人可奉为主心骨,只好立了个远方宗室奉为济王作为招牌,后来终究没能等到王师,就这么散了。
现在嘛,鲁王朱以海就在山东,待李自成西退,满清入关,山东各处燎原之火一起,不信他能坐得住。
路振飞所收到的顺天城破的塘报便发自张国维之手,但之后此人便不知所踪,八成是从济南投奔了朱以海麾下。
鲁王啊鲁王,你监国的‘三张’班子,张国维,张煌言,张名振,我都先给你凑齐了,到时候光复山东可不能再让我失望了。
当然了,后面的‘二张’必须得在我的人金声桓的控制下。
吩咐完后,朱由崧终于可以小憩一会儿了,一想到醒来之后就能看到民族英雄郑森,朱由崧躺在床上睡得格外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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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国子监。
“如今福王践祚,乃是伦序正统,我等拥护便是,大木,令尊之处,已经去过信了?”
一个须发皆白气色红润的老翁靠坐在藤椅之上,面目甚为慈祥,他悠悠地对着面前站着的清秀少年训话。
此人正是东林盟主钱谦益。
钱谦益在知道淮安众人拥立福王之后,立刻见风使舵,给马士英上赞表一通乱夸。
马总兵被东林党魁这通夸,心中舒畅无比,立刻回信愿意冰释前嫌,一起辅佐新皇,并让钱谦益在南京国子监待着别回家去。
钱大儒便在南京国子监等着马总督许给他的高官厚禄......
他不知道,马士英自己都泥菩萨过江......
钱谦益眼前的少年名叫郑森,字大木,白净的面皮虽然显现出些许稚嫩,但是眼神中却有一缕远超同龄人的成熟稳重。
“老师,我已告诉家父,人生在世,不为个人,当为国家尽忠效死。”
钱谦益抚须笑道:
“不错不错,老师已经与马总督等立福之人,往来书信,想来不日便会接到朝廷征召。
“日后我们师徒俩恐怕要分隔两地了,为师没有什么送给你的,唯有岳武穆背后的四个字你务须谨记:精忠报国。”
郑森身量不高,但是气势非凡,他对着老师郑重点头道:
“学生谨记老师教诲,必不折辱老师的清誉。”
师生二人聊了一会儿,一个仆役跑了进来:
“老爷,两名公公在一队护卫的陪同下前来传旨。”
钱谦益眼中划过一丝喜色,对着郑森道:
“哦?来得这么快!
“估计是征召为师的诏书到了,你与为师一同前去。”
郑森点了点头。
师生二人走到前厅,坐着的一名公公上前笑道:
“阁下可是钱侍郎?咋家是司礼监王学礼。”
钱谦益满面堆笑:
“正是,王公公远道而来,不知有何见教?”
王学礼没有搭话,而是看向了钱谦益身后的郑森,这才言道:
“奉司礼太监韩赞周之命,请郑森进宫面圣。”
钱谦益脸上划过一丝诧异,但随即释然,对着身后的郑森小声言道:
“大约与令尊的事情相关,大木,切记为师日常教训。
“见了陛下和诸位大人,莫要失了礼数。”
郑森双眼含泪,叩拜辞行道:
“老师,您多多保重,学生去了。”
钱谦益将他扶了起来,又给他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这才感慨道:
“大木,山河日新,社稷江山还要依靠你们年轻人挽救。
“此次面圣你必大展宏图,希望你日后莫忘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