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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吾辈义不容辞

  ……

  青阳县荆棘岭。

  卧虎寺三门石阶下,今日来了两名外乡人。

  一名老者。

  他面色清瘦无光,下巴一撮山羊胡,把本就窄瘦的脸拉得更长了些。

  但他只有脸是瘦的,其身高不下九尺且肩宽背厚,凸显的那颗小脑袋的存在感很低。

  走在老者跟前的是一少女。

  剑眉入鬓,额前散落几缕青丝,英气十足。

  她的女相男装,身着“袒膊”的圆领半臂袍,外袍素色轻柔,内里贴身的却是墨色轻甲,袒出的左肩甲上嵌有清晰夔纹。

  少女轻抚剑穗,抬足踩上石阶。

  跟在后边的老者开口道:

  “小姐,老奴来时查验过了,这卧虎寺乃礼部祠祭司入账的淫祠,咱们可能不便插手。”

  “昨夜的冲天妖气你又不是没看见,祠祭司的人来了也是送死,最后还是得请咱们道庭出手的。”少女语气淡漠,步伐亦没停。

  老者紧随其后,小声地提醒了一句:

  “小姐,您这还没上龙虎山呢。”

  少女脚下一停转过身来,踩着无相门的门槛对老者道:

  “除魔卫道吾辈义不容辞,老秦,又不是非得拜入道庭才能斩妖除魔的。”

  老者下意识地想去纠正自家小姐踩踏门槛的动作,但一想到这姑奶奶的脾性,只能装作没看到。

  心里腹诽:姑奶奶诶,破淫祠哪里是您想的除魔卫道那么简单的事情,这里头的香火功德,朝廷和道庭五大派系之间可是精打细算,生怕漏了一粒米一滴油给外人吃了…

  但表面上老者则是连连颔首,顺着少女的话头道:

  “小姐心怀天下,到底是老奴小家子气了,惭愧惭愧。”

  “秦叔,你就是跟我太爷他们太久了,那帮老东西活到一大把年纪反而畏首畏尾,祖上那点豪侠气概全丢了个干净。”

  少女踩着门槛踏入卧虎寺,脚步轻快。

  老者是万万不敢搭她这话茬的,连点头都不敢点,只能默默跟上。

  从秦氏老宅一路走如今的丹州,老者一心只想着快些将自家小姐安全地送上龙虎山。

  谁曾想自家小姐从小看那些江湖志怪录看坏了脑子,硬是把这一趟当成了行走江湖,隔三差五就来个路见不平。

  两个月不到的行程,生生走了大半年。

  寻到哪处有妖气,她拔剑就上,哪怕是路边小贩缺斤少两也非要上前理论两句。

  这一路走来,就是沿途捡屎吃的野狗都得挨上她两巴掌。

  老者日渐憔悴,不过看着自家小姐意气风发的模样,也只觉老怀甚慰。

  只是自己沿途踏碎了几处野神小庙,顺手拍死了几头不长眼的脏东西,因而沾了些功德,这事儿回去之后还不知道该怎么向东家交代……

  可当进了卧虎寺,眼前景象便是让老者不得不收起思绪,脚下步伐也下意识地朝自家小姐方向跟紧了几分。

  这残败古刹中残留的妖气与死气相当浓郁精纯。

  老者此刻已然换了一副面孔,先前的慈祥憨态荡然无存,眉目之间尽是内敛的杀伐之气,九尺身躯走动间隐约有气浪喷吐。

  这儿死过人,很多很多的人。

  老者目光在寺院中扫过,足迹、齿痕、爪印、血渍一一落入眼眸。

  直到看见大殿中的巨大坟冢,以及后方法堂中破碎的北墙,他身上那股雄浑的萧杀气浪才缓缓敛去,对自家小姐道:

  “小姐,北墙已凿,这妖寺应是已经被伐破了的。”

  少女纵使心再大,猛地瞅见这么大一座坟冢亦是被吓了一跳。

  这得死多少人啊。

  “什么人做的?”

  “青阳县地处丹州,许是丹州祠祭司派人伐的庙。”

  老者原本想说可能是道庭中人所为,但他在此间并未寻见道庭法门遗留的气机,而且这大殿中坟冢也安置得极为粗糙,亦非道庭手法。

  “伐庙匠?就是你说过的那些拿人命伐庙的朝廷差役?”

  少女微微讶异。

  她再穿过回廊来到法堂前,见得周遭青石板上深嵌着的累累爪痕还有那被踏碎了的石阶,不由得后脊背发凉,惊愕道:

  “这是一头大妖啊,它被杀了?”

  “没有,应当是逃了。”老者语气笃定。

  此间萦绕的死气皆来自于坟中枯骨,若妖兽命绝于此,应当会有新鲜的血煞之气才对。

  “当着妖兽的面伐破了寺庙,真的不是道庭所为?”

  少女环顾四周,她自然看得出此地前不久刚爆发过一场血腥厮杀。

  在她的认知里,道庭的诸多山门就是这天下间斩妖除魔的正统,毕竟天下人都是这么说的,江湖志怪录里也是这么写的。

  也是因此,少女才蹦跶着要去拜入道庭龙虎山。

  “此间确无道庭法门的痕迹。”老者道。

  “难道是佛门的秃驴干的?”少女用剑鞘轻触龟裂的石阶碎块,石块当即彻底崩碎,可见此处当时的恶斗何其凶险。

  “这……也没有啊。”

  老者兜了一圈,也没找到佛家法门的丝毫痕迹,倒是寻见一些火药焚烧的飞灰。

  他大概是想破头也不可能想到,佛门确实插手了,只是派来的是一个对术法一窍不通的近战法师……

  不空和尚最后拼尽全力释放的那佛珠金光太弱,弱到连痕迹都没留下…

  老者知晓朝廷与道庭分享香火功德的个中秘闻,却不便明说,只得道:

  “确实是祠祭司所为,朝廷的各部衙署里是亦有能人的,且此人拳脚功夫不赖,只是常人终究力有尽时,伐破了这座古寺后再无力继续追剿那妖兽,嗯,确实是尽力了。”

  “放此大妖在外逃窜,岂不是又要害了哪一方百姓?”

  少女眉头一蹙。

  老者闻言眉头大蹙。

  因为他知道接下来这姑奶奶要说什么了。

  “道庭各山门本就是奉旨为祠祭司撑腰的,既然祠祭司无力斩妖,那剩下的事情自当由我们来善后,否则便是愧对了那坟冢中的伐庙匠,除魔卫道吾辈义不容辞,你说是不是?秦叔。”

  少女持剑柄轻敲胸甲,言辞凿凿,正气凛然。

  显然是把大殿坟冢中埋葬的尸首当成是牺牲了的伐庙匠了。

  老者额头冒汗,他知晓自家小姐那“江湖志怪病”又犯了,只得再次提醒道:

  “小姐,您还没上龙虎山呢。”

  “无妨,过了丹州城,龙虎山也不远了,顺路去祠祭司问清楚大妖的情况,秦叔,咱们斩了它再上龙虎山!”

  “小姐心怀天下,老奴敬佩!”

  老者只能一唱一和地陪衬着。

  一老一少继续上路,直奔丹州城。

  ……

  丹州城西市,祠祭司。

  “先炊,灶者,老妇之祭也。”

  邵弦捡起那碎瓷片,脑海中浮现余火曾呈现的一段字符。

  “衣服没抖干净啊,剩下来一块。”

  他仔细端详了一下,确认这应该是他当时用公服裹着老黄家的灶君碗砸碎后剩下的瓷片。

  那会儿砸了瓷碗之后,神龛并没有得到注火。

  邵弦自然也就认为人家的灶君神位已经没了。

  只是现在看来好像不是那么一回事。

  …

  神龛的赐术与信众之索求挂钩。

  邵弦可是知道的,灶王爷神位就是百姓家宅里一个聊八卦的平台。

  寻常穷苦人家里供不起别的什么高位大神,但这一只瓷碗一把米还是拿得出手的,逢年过节也无需供什么大鱼大肉,三两块糖饼就糊弄过去了。

  索性,平日里的大小祈愿、喜报苦水就一股脑全都吐给了这位灶君爷,信众祈愿索求之杂,可谓是包罗万象。

  上至国家大事下至家中琐事,什么夫君不举、孩童顽劣,隔壁徐寡妇又往自家门前泼脏水了,求福缘也好咒人死也罢,或是随便有点儿风凉感冒的,都要在灶君爷碗里插三炷香拜上一拜。

  算是逮着一尊家神往死里薅。

  而江北这一带的民间习俗里还有这么一项有趣的环节,那就是过了年关,在那正月子时里要给灶君爷奉上蜜饯果糖酒水。

  若是家境稍好的人家里灶头摆有灶君神像的,还会往祂老人家嘴上抹蜜糖。

  意在堵住这位家神的嘴,别把自己过去这一年间干的阴损事儿上报天庭。

  小嘴抹蜜之神由此得名。

  到目前为止邵弦伐的都是野神庙宇,他也不知道砸了那正神的香炉会怎么样。

  但不论如何都不能被赐个小嘴抹蜜之术,能撇干净自是撇干净的好。

  …

  “走你!”

  片刻之后,玉带河畔。

  瓷片被邵弦掷出。。

  既然无火可注,也没有任何赐术,邵弦当然是要把这怪东西撇远些的。

  但不知为何,邵弦这随手一掷打出了一道相当有劲儿的巧力,那瓷片在河面上叮叮叮连打出十来个水漂,蹦蹦跳跳,眼瞅着就往对岸蹿去。

  他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手心。

  自己啥时候有了这手力道?

  这玉带河两岸相距十数丈,轻飘飘的一枚瓷片,他以往就是铆足了劲去扔也扔不过河心,更别说还是一路打着水漂连连卸力而去的。

  是血池术起到了强身健体的效果吗?

  邵弦对这世间的武夫和修行一道知之甚少,就是那邵公子的记忆里,也只知道武夫一道有个入境与未入境的说法。

  如今有神龛余火的视野增幅,让他能看清那些人入了境那些人未入境。

  可实际入境之后是怎么个事,邵弦一无所知。

  倒是在经历了卧虎寺这一趟后,邵弦发现即便是那未入境的武夫,同样有着质的差距。

  就比如不空和尚与洪九。

  同样是身上没有一丁点儿气浪的,不空和尚能凭拳脚力敌虎妖和数百常规的围攻,但洪九却能被李水生仨人给摁地上吃灰,差距不可谓不明显。

  难道是因为洪九去多了梦回坊的原因?

  “哎哟喂!”

  “哪个的王八羔子往本世子脸上撇石块!”

  “出来!给本世子出来!”

  就在邵弦怔怔出神之际,河对岸传来破铜锣般的尖叫。

  玉带河对岸停靠着一艘气派奢华的官船,船阁上络带门帘刺有祥云,外壁上勾勒着狰狞蛇纹,最重要的是那赭黄色旌旗上的王字刺绣。

  西市沿河主城道,南边是市井集市,北边是什么?

  对方自称世子,那这块晦气小瓷片定是撇禹王家的游船上去了。

  溜!

  邵弦脑子转得快,脚下跑得更快。

  估摸着那船上的人也没想到石子儿能是从相隔十数丈的南岸撇过来的,一众护卫气势汹汹地冲上北岸,持刀警戒,却是连一个活人都没看着。

  ……

  …

  闯了祸的邵弦一溜烟就跑回了槐树巷。

  得亏是他们伐庙匠一行过于晦气,除了出城行公务,平日在城中都只着寻常衣物,否则叫对岸王府的人瞅见了伐庙匠的公服,回头找上门来肯定得遭殃。

  …

  余老头一如往常,坐在自家铺子竹椅上抽大烟,听着孙女儿敲打算盘的脆响,悠悠哉哉。

  忽然就看见个什么黑乎乎的东西从门前窜了过去,自带阴邪怨念不说,速度还奇快无比,乍一眼看到还以为是什么惊天大妖闯进了丹州城,惊得老爷子一口浓烟呛在喉咙底,猛咳了起来。

  “哕咳咳咳咳咳!”

  动静很是吓人,像是要把喉咙管子给咳出来似的。

  柜台上发愣摸鱼的余灵鱼吓了一跳,以为老人家大限将至,当即翻过案台跳出来,扶住余老头臂膀,细手轻拍其后背,神情焦急,话语间已有哭腔:

  “爷爷你是不是要死啦,我一个人撑不起这铺子的……”

  余老头闻言,咳得更凶了。

  “哕咳咳咳咳!!!!”

  …

  好半天才终于缓过劲来。

  余老头颤颤巍巍地指着大门方向:

  “那小子…那小子活着回来了,好重的怨念!比之前还重!”

  “啊?”

  余灵鱼一愣。

  “您不是说他死定了吗?”

  但随之而来的是心中一喜。

  活着回来了,而且还带着更重的怨念,那一定是又在外头把不知道哪家野神的宅子给拆了。

  那不就意味着又添了一笔功德嘛?

  “我去看看。”

  余灵鱼扶着自家爷爷坐稳,跑出铺子大门左右观望,打定主意这回一定要拉住那少年,把棺材单子签下来。

  可结果一出门就瞅见一团冒着黑气的东西站在斜对门梦回坊前,正对里边儿的莺莺燕燕询问:

  “不知姑姑她老人家可是在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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